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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 海月空惊人两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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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她的心也在跟着那旋律荡着。

    身下柔软的床垫能够承托住她的柔软,无骨人一样变成一滩水。而他是长途跋涉的旅人,在低头啜水,吞咽有声。怕是沙海里的海市蜃楼,怕是长夜里来去无踪的春梦。拼命汲取,拼命放纵,不念明朝。

    窗帘也没遮上,花园里的射灯从窗户里透过来,映在天花板上。往来变换的光束如置身于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舞池里,两具滚烫的身体贴在一起。爱抚厮磨,是唇舌指尖掌心的舞动,恍然不知身在何处。

    心底有一片苦涩的底色,身体撕裂的疼痛又是那样醒目,眼泪是情不自禁往下流的。又不是因为疼痛而哭泣,而是明明白白知道,或许她真的有一天会失去他。他也会同别的人做这样亲密的事情,取悦她、厮磨她,亲吻她身体的每个角落。所以眼泪随着身体的起伏而汹涌出来。

    他放慢了速度,尽可能的温柔。他读懂了她眼泪里的意思,一点一点把她的泪吻掉,轻声哄她,“都会过去的……”

    是的,疼痛会过去,会有变成欢愉的一刻。刻骨铭心也会过去,变成过眼云烟,烟消云散。

    在情最浓时分手,也许不是件坏事。在心上留下一处伤口,经年不能愈合,越痛越深,历久弥新。是爱里发酵出的痛,又是痛里淬炼出的爱。爱与痛,再加一份欲,便是一种毒药,沾惹的人上瘾,不能自拔,欲罢不能。直到精疲力竭地在他怀里沉沉的睡去。

    “小白,我不会嫁给别人的。”

    在失去意识之前,她呢喃。话说得支离破碎,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有。

    身边的人一动,南舟也跟着睁开眼睛。江誉白掀开被子下了床,快步走到窗前,靠在一侧往外查看。

    然后南舟听见了几声像是鞭炮的声音。她支起了身体,揉着眼睛问: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江誉白看到楼下人影纷纷乱乱,车灯乱闪。他快速穿了衣服,然走到她面前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,“好像有人放枪,你再睡会儿,我出去看看。”然后疾步离开了。

    江誉白一走南舟也没了睡意,浑身酸痛,像是被人拆解了一遍又组装了回去。她在床上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,再也睡不过去。打开灯一看,不过一点多钟。她索性拖着乏软的身子起床洗了澡,穿好衣服一直等到天亮都不见江誉白回来。

    南舟没有换洗的衣服,没办法离开酒店。写了条请服务员给家里打电话,叫小喜坐洋车把她的衣服送来,不要同其他人说。在等小喜来的时候门被敲响了,南舟透过猫眼一看,是江誉白回来了,她忙把门打开。虽然已经赤诚相见,乍然再见还是觉得羞涩,南舟垂着眼把他让进来。

    长发披在身后,她还穿着酒店的浴袍,腮上两团若有若无的绯色,似乎一直不敢看他,很温顺的样子。昨夜的缠绵旖旎齐齐涌上心头,江誉白看到她就像是突然吃了一口甜软的奶油蛋糕,一口不够,还想再咬一口。但他还有事,不得不敛了敛心神。

    他把手里的纸袋递给她:“这是给你的换洗衣服。我今天不能陪你,要赶紧回去。”

    南舟见他神色匆忙,又整夜未归,不无担忧地问:“发生什么事情了?”

    江誉白犹豫了一下,仿佛在斟酌如何遣词造句,南舟更觉得纳罕了。

    “昨天晚上,”他顿了一下,“南漪回官邸的路上,被裴益劫走了。”

    南舟大惊失色,“那漪儿现在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不要着急,人已经找到了,南漪没什么事。不过裴益,”

    “被抓了?活该,他就该去监狱里待一待!”南舟不忿。

    江誉白摇摇头,“裴仲桁去求大哥放人,我大哥要了裴益一只手。”

    他不大想回想那个场面。找到人时南漪本是毫发无损的,只是这事情太折江启云的面子了。裴仲桁想把裴益带走,开出了叫人瞠目结舌的条件。那情势下,就是叫他下跪,怕也是眉头都不会动一下。但裴益却硬气的很,最后江启云问他,哪只手碰了南漪,手留下,他就既往不咎。裴益二话不说就把手给砍了。

    江誉白捏了捏眉心,“裴家不大好对付,看着朝中无人,私底下势力却是无孔不入,根基太深。裴仲桁这人平常不露痕迹,手段却猛辣。希望这事不会闹太大,不然不好收场。也希望不会被太太知道,不然你妹妹……先不说了,我给你叫辆车,你先回家,回头我再找你。”

    南舟怔怔地点点头,送他出门,人的脑子还懵懵的。裴益……

    她快速换好衣服,跟服务生打了招呼,也不再等小喜了,叫了车往裴家去。

    裴益的麻药没过,人还没醒。从前总是一张笑意荡漾的脸,如今苍白平静的像一张白纸。裴仲桁一直守着他,怕他醒来的时候会大闹,还特意叫顺子和万林几个手下在门外候着。

    到了中午的时候裴益醒过来了,无声无息的。那双桃花眼如春光谢尽了,眼睛里没有了生气,茫然地望着天花板。裴仲桁倒希望他能像从前一样闹一场。

    裴益就这样睁着眼睛也不吭声,裴仲桁也就沉默着一直陪他熬着。过了很久,裴益忽然开口说话,声音嘶哑的不像样。“二哥,原来心被伤了心是这么个滋味。原来女人的心能这么狠。”

    前前后后的事情裴仲桁都知晓了七八分,若不是南漪有心护着,裴益这条命昨天晚上怕都要交代了。

    裴仲桁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,还好没有发烧。他有一丝物伤其类的唏嘘,情字一字无形,却伤人无数。“你不要恨她,她也是情非得已。”

    裴益只是木然地看着天花板。他不恨她,他只是不明白。又想起昨夜江启云问她,“从前欺负你的人就是他?”

    南漪抿着唇不说话,既不说是、也不说不是。如同他问她孩子的事情时一样,一言不发。

    “今天我替你讨个公道回来。”说着江启云拉开手枪保险栓,塞到南漪手里,然后握着她的手,举了起来,枪口对准了他。

    裴益一点都不怕死,他已经被这个女人折磨的生不如死了,就算今天死在她手里,就当是一了百了。

    南漪终于开了口,却是面无表情,声音是那样冷漠,“少帅,我同他有私恨,更是家仇。但是这家仇说来话长,早已经说不清是非曲直了。我姐姐历尽艰辛万苦,好不容易了断了两家恩怨,你今日是要逼着我毁了姐姐的努力吗?我们两家的家仇已绝,我同他现在无恩无怨。

    我是学医的,这双手是救人的手。你想让我沾上血,无非就是是自证清白。如果非得如此,少帅尽管开枪。他若死了,裴家人来寻仇,南漪绝不带累少帅,大不了我赔条命给他家。”说完竟然闭上眼睛,既不看江启云,也不看裴益。

    裴仲桁无奈地抚了抚裴益的头发,“她都已经嫁人了,你要是真喜欢她,就不该这样大张旗鼓地给她惹是生非。”

    “她不喜欢江启云,她怀了我的孩子,怎么可以嫁给别人?!我的孩子,已经弄死一个还不算,还要认别人做爹?她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,一点点都没有!我那么喜欢她……”裴益激动起来,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。

    女人的眼泪固然叫人怜爱,但男人的呜咽更叫人心生悲凉。父亲去世的时候裴益还小,还不懂发生了什么,是哥哥嫂嫂把他带大。在外头受了别人的欺负从来不会喊疼流泪,只会想办法报复回去。除了家人生病,裴益几乎不会为任何人流眼泪,包括他自己。这个弟弟,不算什么好人,却有颗赤子之心。认定的事情便是至死不渝,谁都劝不住。

    裴仲桁给弟弟擦掉眼泪,心头却是疑惑,“你怎么知道她怀了孩子,怎么肯定就是你的?”

    “我出酒店的时候听到别人说的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人?”

    裴益有些茫然,因为他当时太震惊了。“是一男一女在说话。那女的说南漪是被逼嫁给江启云的,她怀孕了,坐胎的日子我同她在一起过,不是我的还是谁的?”

    “是什么人?”裴仲桁又问了一次,直觉这事有些蹊跷。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。就记得那个女的眼角有颗痣。”

    裴益不想再说话。麻药失效了,断肢的痛铺天盖地的袭上来,额头上全是冷汗,只能咬住牙拼命忍着。但断手的痛也痛不过心里的痛。

    裴仲桁知道这个弟弟有时候固执的可怕,便也不在这细枝末节上同他纠缠。“不管怎么样,先把身体养好。母亲和大哥那里,我先瞒着。”

    裴益却像是什么都没听见,见裴仲桁要起身去换衣服,他突然轻声说:“哥,你不要像我一样,不要喜欢上什么女人。太难受了。”

    裴仲桁仿佛被他触动了心事,心微微痛了起来。

    刚出了门,泉叔过来低声回禀,“九姑娘来了,在客厅。”

    裴仲桁觉得心累,点了点头,衣服也来不及换了,随泉叔去了客厅。南舟一见他迈进房间就站了起来。他眉头锁着一点愁色,眼下发青,神色倦怠,可见是忙碌到现在。

    省却了客套,南舟直接问:“四爷他怎么样了?”

    裴仲桁有点意外她会特意来问裴益的事情,但心思一转,还是猜到她其实是为了南漪而来。

    “命是保下来了,只是手……”他没再说下去。裴益的手本来是保得住的,他牺牲一点尊严或金钱是保得住裴益的手的。只是裴益太冲动了。

    南舟虽然讨厌裴益,但这会儿却什么恨意也提不起来了。两家人这样一段恩怨纠缠到现在,越发说不清楚了。她想说些什么,但是一时语塞。

    裴仲桁倒是突然问起:“南漪有了身孕?”昨夜看她身段窈窕,确实没瞧出来是怀孕的样子。

    南舟也是一怔,这事她根本不知情。她摇摇头,“我没有听南漪说过。”

    这事情就太蹊跷了。如果南舟都不知道孩子的事情,那么也就只有江家的人才知道了。但南漪昨日穿了三寸的高跟鞋,倘若江家人知道她有身孕,怕不会叫她这样穿。所以知道这事情的人,只怕同南漪比他姐妹俩更亲近。他心里琢磨着,手背在身后,默默地捏着关节。

    “南漪是不是什么事情都会同你说?”

    “是吧?”南舟其实也不大确定,她有时候也不清楚南漪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。

    “她有什么特别好的朋友吗?”

    南舟想了想,“好像有位姓程的朋友,南漪有时候叫她程姐姐——二爷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?”然后南舟忽然想起来,姓程,怕不是江夫人娘家的人?

    裴仲桁摇摇头,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南舟见过他,心里算是踏实了一点。裴仲桁看上去还算平静,并没有要报仇雪恨的迹象。她最怕的确实是江裴两家相斗,南漪会受到牵连。南舟知道自己有些自私,心生了愧意,“二爷也别太操劳了,要是铺子上有什么要帮忙的事情,尽管差人去叫我。我这一阵都不跟船。”

    裴仲桁仿佛还在沉思,等她话音落了很久方才“嗯”了一声。

    只是裴仲桁并没有去寻南舟帮什么忙,报纸上也没有这件劫持新娘的新闻,事情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,静水无波的日复一日。

    这日船进了港,南舟跟着船工一起做了粗检,又看了航行日志,一忙又忙到了深夜。她正要下船,小庆从甲板那头跑过来,“九姑娘!”

    南舟驻足转身,“怎么你还没下船呢?”

    “我在整理茶水间的东西,有点事情要跟九姑娘拿主意。”小庆年纪不大,可是手脚勤快,人本分、脑子又聪明,茶水间的事情南舟都交给他管。

    “这是上回采买的茶,不过因为回航的时候遇上暴雨,回潮发霉了。九姑娘,这些茶很贵,扔了太可惜了。要不就把这些茶再晒晒,留给三等船舱里用?以前的船上都是这样做的。”

    南舟脸色一沉,“茶坏了就丢掉。就算三等船舱不用好茶,也不能拿变了质的东西糊弄人家。万一客人喝坏了肚子,追究起来就更得不偿失了。”

    小庆红着脸点头。南舟知道他是想替东家省钱,出发点是好的,便缓和了语气,“咱们不管别的船是怎么做的,在咱们船上,不管买的是多少钱的船票,都要一视同仁。”

    小庆忙点头说“我知道了,九姑娘。”

    南舟看了看存单,处理掉这批茶,就得赶紧补充新茶了。她想了想,对小庆道:“明天我去茶庄里定货,回头叫他们送过来。你快点回家看妹妹吧。”

    小庆嗯了一声,笑着跑走了。

    南舟下了船在码头上走了一会儿,湿冷的风吹得骨头冒着冷气。她害怕突然静下来,因为人一静就会胡思乱想。想起去年夏天,她站在这里撕碎了船票;想起江誉白在她头顶撑起的一把伞,给她遮风挡雨;想起他清亮的声音含着笑叫她“小帆船”。

    她苦涩地笑了笑,其实她一直没告诉他,水上的人很忌讳人说“翻”的。她失去了桅杆,再也张不起帆来,只能无边无迹地飘着。他们也见面的,只是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。他们相处的小心翼翼,都是报喜不报忧。他们会在公园里散步,但大多数时间在酒店里。外面的世界太冷了,所以需要一个温暖的角落彼此慰藉。每一次都像是最后一次见面,那么用力,直到力竭。可是真的这样一辈子吗?他们都不敢问对方,因为谁都没办法回答。

    她望了望前面的路,那么远、那么坎坷。可是无论如何都要走下去啊。她紧了紧斗篷,重拾了心情迈步离开。

    第二日南舟坐车到了裴家茶庄,她从前在通平号做经理的时候同不少掌柜都熟络了。并不是裴家茶庄的茶怎样价廉,而是她见过裴仲桁检货,她就知道市面上不会再有比裴家铺子里更质优价廉的东西了。她自己也同他一样,尽量做到质优价廉,倘若做不到价廉,那么价高质更要优。

    二掌柜见南舟进了铺子,笑着从柜台后拱手相迎,“九姑娘稀客!”

    南舟把来意说明,二掌柜请她到后堂详谈。在等人送样茶的时候,听见隔壁两个伙计在说话。南舟开始没留心,后来才注意到是在说裴益。

    “你说四爷就这样不声不响的消失了?”

    “谁说不是呢,现在码头上都是万林哥在管事。”另一个说。

    “那四爷去哪儿了?”

    “这可就不知道了。有人传是四爷碰上了仇人,废了一只手。你也知道,四爷那枪法刀法,没了手还得了!”

    “会不会想不开?”

    “不能吧,听说大春姑娘也不见了,谁想不开还带个丫头?”

    “那就是被仇家……”后面的声音更低了,但伴随着一声低呼,不知道说了怎样惊骇的事情。南舟的心也高高提起来,二掌柜显然也听见了,变了脸色。他大声咳嗽了一声,隔壁的人顿时禁了声。

    南舟定完货,想着那两个人的话,心里总是不踏实。裴益失踪难道是江启云做的?但江启云若杀了裴益,裴仲桁怎么会善罢甘休呢?十姨太上回看了南漪回来,南舟一问,果然是有了身孕。再联想上回裴仲桁的话,她越想越觉得蹊跷。心里七上八下的,最后想了想,还是去了裴家。

    刚下了车,付了钱给车夫,南舟就看见泉叔从宅子里出来。门口停着车,是要出门的样子。

    泉叔看见了南舟,走到她面前客气道:“九姑娘,是来找咱们二爷的?”

    南舟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泉叔面露愁色,“不巧了,我家二爷这会儿住院了,我正要去医院看看他有什么吩咐。”

    南舟诧异极了,“二爷住院了?”

    南舟随着泉叔去了医院。到了病房门口,见医生在查房,她便在门口站住。查房的不是别人,正是陆尉文。他正在叮嘱裴仲桁注意事项,而裴仲桁似乎并没听进去,不过敷衍地点头。陆尉文技无可施,只好又对站在一旁的万林交代了一遍。

    等到确定了万林都记住了,陆尉文这才带着护士走出病房。看到南舟时,陆尉文颇有些意外,还是惯常温雅的同她招呼,然后叫护士先去下一间。等人走远了,他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,“南漪婚礼那天,我正好有一台手术,没来得及去给她道喜……”

    南舟忙安慰地笑了笑,“没事的,陆医生你不用放在心上。你送的礼物南漪收到了,她说很喜欢,也记得陆医生的帮助,她说会继续看书,不会荒废从前的学业的。”

    陆尉文很欣慰地笑了笑,然后告辞离开。南舟心里也有一丝遗憾,她能感觉到陆尉文对南漪的喜爱,只是可惜他们没有缘分。

    病房里泉叔已经同裴仲桁汇报完了家里和生意上的事,又找他拿了些主意,得他吩咐后就回去了。南舟耐心等裴仲桁交代完事,这才走进去。

    万林见她进来,道声“我去给九姑娘倒杯茶。”然后自动退了出去。

    裴仲桁刚才就看见她了。一片灰沉沉的心底,终于有了一点亮色。他有些无力地对南舟抱歉道:“怠慢九姑娘了。”

    南舟摇摇头,走到他床边的凳子上坐下,“我不知道二爷病了,就这样空手过来。”

    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,笑容很倦怠,“九姑娘不用客气。老毛病,一入冬就容易犯。”

    中间有一阵沉默。南舟也忽然觉得自己这样跑过来未免有些莽撞,但当时一听说他病了,也没做他想就跟过来了。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

    两个人突然同时开了口,都怔了一下。然后裴仲桁抬了抬手,叫她先说。

    “我无意中听人说四爷不在家了?”她尽量婉转。

    裴仲桁捏了捏眉心,“看来家里头嘴巴不牢的人还不少。”

    南舟怕他误会,忙解释“我怕是江家……”

    “跟江启云没关系。”裴仲桁淡淡地打断她。看她松了口气的样子,明白她又是为了南漪而来,心底涩意难挡。

    “我正要跟九姑娘说这事。老四突然离家了,我也一直在找他。派出去的人回来说在宜江附近见到他了,我准备过去瞧瞧。临时买票怕一时买不到一等舱,麻烦九姑娘帮忙给我腾挪一间出来。”

    南舟点头,“这个容易。”

    临近年末,客流量比往常多得多。南舟第二日一查,果然一等舱都已经满了。她想了想,叶允明那间舱房平时都空着,这趟船也没见他招呼,便交代了小庆回头直接把裴仲桁领到那间去。

    南舟这几日就觉得身体有些不舒服,本不打算跟船。但船期前叶允明忽然找到她,说有一批货会从南岳上船,因为比较贵重,所以请南舟务必多多关照。叶允明的货位一直没有空过,她看过入货单,多是药材生丝之类的寻常货品,也不见他特别交代。但这回他亲自交代了,可见是极贵重的物品。南舟最后还是决定亲自跟过去。

    船行了一日,处理完船上各种大小事务,又调解了两件纠纷,到了晚上南舟才闲下来。嗓子发酸,太阳穴也隐隐作痛。洗漱好在床上躺了一会儿,虽然人很倦怠可又怎么都睡不着,耳朵里嗡嗡作响,好像有很多人同时在她耳边说话。辗转反侧了一会儿,最后还是决定到到甲板上走走。

    到这时候大部分的客人都已经睡下了,船上走动的基本都是船员、船工。江风寒冽,她连打了几个喷嚏,总算是感到鼻子通畅些。她趴在护栏上,把毯子裹紧了些。江清月净,想起那时候和江誉白一起到湖心亭看月亮,想起他第一次吻她——仿佛还只是昨天的事情。

    她摇摇头,不让自己再想下去。扶着栏杆顺着船身慢慢走了一圈,心想着走累了,回头就能睡得沉些。她刚转到船身的另一侧,忽然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一艘木船从支流的河道里往江心划。南舟吓了一跳,这木船到了轮船周边是十分凶险的事情,因为大船行驶的时候有船首波浪,小船靠得太近很可能被淹没,更有甚者会因为水的压力被大船辗过。

    南舟忙跑去通知船员,让他们想办法发出信号叫停小船。但那小船上的人却充耳不闻一样,明明看见他们的船,不仅不让似乎还想靠近过来。

    值班的二副一看急了,“这人怎么就不停下来呢!”

    南舟叫他们鸣笛,但对方依旧故我。

    二副急问:“九姑娘,现在怎么办?!”

    南舟见那小船完全没有停下或者避让掉头的意思。这一段水道又窄,又逢枯水期,他们的大船想避让都无处可避。人命关天,她一咬牙,交代二副“下锚停船!”

    二副在内河跑了六七年,不无担心地问:“会不会是水匪故意引诱我们停船?”

    南舟再看了那小船一眼,下定了决心,“先不管那么多,一条小船上能有多少人?我们这么多人不怕。”但以防万一,还是叫船上负责安全的船员宋保做好应急的准备。

    大船停了下来。那小船果然是在向大船划,越靠越近。南舟和船员们举着油灯紧张地盯着那小船。南舟从望远镜里一看,船里有三个人,两个人在划船,另一个人躺在船里,似乎是受了伤。

    小船靠近了,二副冲着下头喊:“你们赶紧掉头或者靠岸去,等我们的船过了你们再走。靠大船太近会有危险!你们动作快一点,我们不能等你们太。,过一会儿还有其他的客轮经过,可没人会避让你们!撞上就没命啦!”

    小船上的人似乎在互相商量着什么,最后一个年轻人大声叫道:“我表哥病重,急着去大医院看病。我们就这艘小船怕是来不及送到,能不能行个方便叫我们搭一程?”

    南舟看那两个划船的青年目光如炬,带着些正气,并不像歹人。江南号下一处会在邱河停靠半日,到时候可以放他们下去。便着人放下了软梯让他们上船,其中一个人年纪略大的吃力地背那个昏迷的人爬上船。一到甲板上,两人不住地道谢。

    这时候已经没有多余的舱房了,连货仓都是满的。南舟索性好人做到底,把自己的休息室让了出来。等到他们把那生病的人往床上一放,南舟看清楚他的长相,突然变了脸色。她不动声色地叫二副和其他的船员各归各位,然后再回到休息室,眼睛在两人脸上打量了一番。

    那两人被她看得心虚,年轻的那个摸遍浑身上下的口袋,但没摸出什么来。他看了看那个年长的青年,那人会意,也摸了一遍口袋,只摸出两块钱来。他窘迫地问:“不知道这个够不够船资?如果不够,等下回,我们一定回头补上!”。

    南舟却是静静地问,“出门看病不带钱的?”

    两人面面相觑。走廊里有了脚步声,年轻人正想说“我们要休息了,明天一定想办法。”南舟却转身把门一栓,卷起袖子就走到床边去解床上人的扣子。扣子刚解开两粒,她后脑就被一个冷硬的东西顶住。“小姐,你这样不大合适吧?”

    南舟冷笑着转过头,把枪口推开,“你们要是打算让他流血流死,那我就不管了。我不知道你们是谁,但这个人我认识——何家钺。”

    两个人变了脸色。南舟不再理会他们,麻利地把何家钺的中山装外套解开,里面的白衬衫已经红了一半。“要是不想让他失血过多死掉,你们就赶紧过来帮忙!”

    船上这些医用急救的东西都是现成的,三个人合力把何家钺腹部的子弹取了出来,好在没伤在要害。伤口包扎好了,窗外也隐隐有了亮色,快要天亮了。

    南舟离开前道:“中午大概船就到邱河了,那时候会有空舱房出来。如果各位还要再往南,就麻烦去补张票。”

    一夜没睡,南舟的头疼得嗡嗡作响。先去驾驶舱看了一圈,又在客舱里巡视一遍,最后在一等舱的餐厅里找了个桌子趴着睡着了。

    裴仲桁醒得早。上了船昏睡了一天,人觉得大好便出来走走疏松一下筋骨。他不大喜欢太拥挤的场合,看到餐厅里有亮光,想来这个时辰用餐的人还不多,他图个清净,先进了餐厅。

    这餐厅比他坐过的任何一条船的餐厅都干净整洁。浆洗过的洁白的桌布四周坠着手工钩制的蕾丝,每个餐台上都摆放着新鲜的花。太阳将出未出,天色已经亮了,有橘色的光透过窗户照进餐厅里。他忽然看见靠窗的餐桌上,南舟静静地枕在手臂上睡觉,在清晨的光线里,整个人显得格外温柔。裴仲桁走路的脚步也情不自禁地放轻了,然后在她对面坐下。

    餐厅的服务生见有客人进来,正想说还没到开饭时间,但裴仲桁手指放在唇中间做了个禁声的动作。那服务生明白过来,又退开了。

    裴仲桁就这样静静地坐着,看了看她。太阳的光线越来越明亮了,她的睫毛开始轻颤,是要转醒的迹象。裴仲桁挪开视线,看向窗外。太阳终于升起来了,江水粼粼,夹岸的山峦还有一半在云雾里。山上墨绿色的树木,期间点缀着未尽的红叶,深浅处有白霜似落雪。将醒未醒的人又娇又软,同船外将醒未醒的自然一样,美得这样不动生色,又这样惊心动魄。

    南舟睁开眼,看到捷克水晶花瓶里的白玫瑰被太阳染成了淡黄色,瓶身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像钻光一样五彩缤纷。她微微笑了笑,然后直起身,伸了一个懒腰,但她突然停住了。对面的人,一个清瘦的侧影,驼色大衣映射了阳光让白皙的脸有了暖色,下颌的线条也变得柔软了一些。

    裴仲桁转过脸,含笑望了她一眼,然后道了声,“早,九姑娘。”声音像破雪的冬日的阳光一样温柔而和煦。

    南舟差点忘了他也在船上。

    裴仲桁四下打量了一下,地板光亮整洁,吧台、餐台都是悉心整饬过的。他转过头来,赞许地笑了笑,“弄得不错。”

    南舟也看了看四周,有被人夸奖后的得意,“嗯,还可以。”然后相视一笑。

    侍应生看南舟醒了,问她早上吃点什么。南舟要了杯咖啡,一块麦芬蛋糕。又问裴仲桁吃什么,他要了份中餐。

    南舟抱着咖啡慢慢喝,“睡得还习惯吗?”

    裴仲桁点点头,“你这一等舱是按着高级酒店的标准来的,成本不低。”

    南舟吐了吐舌头,有些赧然,“上个月扣掉维护、消耗还有员工工资,盈余两百六十元八角。”

    裴仲桁对这个数字并不意外,“你花了这许多金钱和精力在环境和服务上,确实可以用来做口碑。但做生意还是要看盈利的,我还是建议你做普通舱。毕竟走这一线的,大多数是做小买卖的,求的是安全迅速价廉,图享受的人少。”

    南舟眼睛亮了亮,“这个我想到了,所以我是打算再买船的。我自己是肯定没钱了,所以已经做了招股书了,准备找人认购股份。招股书我已经写好了,二爷要是得空,帮我掌掌眼?”

    裴仲桁点点头,垂眸吃了点东西,过了一会儿又道:“老四现在不在我身边,我精力有限,准备精简生意。九姑娘缺船,倒不如这样,把通平号折价入股。”

    南舟惊喜不已,杯子里的咖啡差点洒出来。两人又讨论了一会儿细节,餐厅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。南舟又想起何家钺他们,便起身告辞。

    两人的舱房离得不远,裴仲桁的房间先到,拐一个弯便是南舟的休息间。她敲了几下门,里面没有回答。南舟四下看了看,说“是我。”里面的才打开门。

    南舟带了吃的给两人,又到床前看了看何家钺。听说下半夜发了烧,幸好南舟留着退烧药。吃完药烧也退了。南舟往窗外看了看,“中午船就到邱河,你们是下船还是接着南下?”

    那两个人互相交换了下眼神,其中一个说:“我们看家钺的情况,如果他能醒过来,我们中午就下船。如果他醒不过来,我们会留一个人下来陪他。”南舟点点头出了舱房。

    忙了一上午,船不知不觉就到邱河。船靠了岸,服务员在客人之间往来穿梭提醒到站的下船,也帮助老弱病残搬运行李。

    南舟回到了休息间,何家钺已经醒过来了。那两个青年已经做好了要下船的样子,临走前又低声同何家钺说几句。南舟没听见,也不想听。等到人走了,何家钺才抱歉道:“南舟,真是又给你添麻烦了。”

    南舟不言不语地打量了他一阵,“于私说,我真是被你害惨了。莫名其妙被关了好几天,为了把船找回来,千里迢迢赶到南岳,还落进了土匪窝。”

    何家钺没想到会这样,他面上越发难堪,挣扎着想要坐起来,“真是抱歉……”

    南舟走过去摁住了他肩膀,“你就好好躺着吧!我话还没说完。于公说,我敬佩你。我被俗世缠身,没你们的思想,没你们的境界,更没办法抛开家庭投身革命。但是非好歹我还是知道的,你谋的是天下人的福利。”她忽然莞尔一笑,“——所以,你就安心地养病吧!别说什么添麻烦的话了。”

    何家钺被她说得有些赧意,“那,那你晚上睡哪儿?”

    南舟还真没想好晚上睡哪里,总不能又去餐厅坐一夜吧?但还是安慰他道:“嗨,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。我自己的船,还能找不到睡觉的地方?”

    何家钺身体底子好,又受到良好的照顾,人看着也有精神多了。船停靠的时候,南舟叫人下去请了个医生又重新给他处理了伤口,这才算是放下心来。

    船不算小,却是物尽其用,没有多余的空处。南舟没找到合适的地方休息,累了便寻个地方靠一靠。本就不大舒服的身体,倦意更盛。启航后到了夜里,南舟实在顶不住了,还是裹了条毯子到餐厅里靠着眯瞪了一会儿。但头疼欲裂,也只是浅浅地睡着。

    她在半梦半醒里忽然听到汽笛长鸣,一个激灵就醒过来了。那汽笛声一声又一声,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。南舟忙去了驾驶舱,问大副是怎么回事。大副叫她看江面上正有两艘大船全速迎面驶来,他鸣笛让他们让道,但是对方非但不让道反而也鸣了笛,示威一样。

    南舟拿起望远镜,看到两艘轮船上挂的都是太阳旗,诧异道:“东洋人的船?他们想干嘛?”

    大副忧心忡忡,“看样子是要逼我们停船。九姑娘,要不要下锚?再不停船就撞上去了,他们的吨位大,撞上去就必沉无疑啊!”

    南舟蹙着眉咬着唇,只得叫他下锚停船。“应该不是水匪。他们不可能挂东洋人的旗子劫船。”果然船一停下,那两艘船也不再鸣笛。而是并排停住了,正好将江南号夹在中间。

    南舟同大副一起上了甲板,那船上的人已经搭上了跳板,有十几个穿着东洋军装的人从跳板登上了江南号。为首的一人军官模样,二十来岁,个头不算高,身材板正,国字脸,眉宇英武。跟在他身旁的翻译官先开口,“谁是船长?”

    因为南舟这回跟船,船长的妻子做月子正好休了假。南舟往前站了站,“船长不在,我是船东。有什么跟我说。”

    那军官颇有些意外,眉头挑了一下。翻译官同他交换了眼神,那人示意他继续下去。翻译官便道:“我们是东洋大使馆的卫队,这是我们汤川少佐。我们正在追捕一个逃犯,现在怀疑那个人正在这艘船上,所以请给予合作。”

    南舟却微微笑了笑,“这不是东洋,你们有什么权利搜我的船?何况就算要抓捕逃犯,这些事情自然有峡防局的人出面,似乎轮不到外人在我国的地界上任意妄为。”

    汤川冷笑了一下,没有说话。翻译官从前襟口袋里掏出一张纸,甩开给南舟看,正是是峡防局的公文,让江上各轮船配合东洋大使馆卫队抓捕工作。

    南舟再气,也没有办法。但她心里更紧张的是,这些人很有可能就是冲着何家钺来的。倘若他落进这些人手里,怕是没有活路了。可是她在这里现在也不可能跑回去通知他,只希望他听见动静醒过来,能找个地方先躲好。

    所有的客人都被船上的喇叭惊醒,陆陆续续被从舱室赶到了甲板上。一时间抱怨声咒骂声推搡声,还有孩子的哭声交杂在一起,此起彼伏。男女分站两边,重点检查男旅客。人黑压压地站得太满,光线又不好,南舟视力所及无法看清何家钺是不是也到了甲板上。她心里着急,面上却更不敢大动声色,也不能总是往那边看,只好冷眼看向江面。

    汤川的手下检查完毕后,似乎没找到要找的人。“人都在这里了?”汤川问。这回用了中文,很流利,口音都很轻。

    “都在这里了。”

    南舟又紧了紧肩上的毯子,在甲板上吹了这许久,人冻得里外发凉,说出的话更是冷冰冰。“如果没找到人,请少佐先生带着您的人下船吧,不要耽误我们的客人休息。”

    “进舱再搜一遍。”汤川下令。

    南舟往他身前站了一步,是阻挡的姿态。“倘若客人有财务丢失,贵国领事是不是负责赔偿?”

    汤川笑了笑,有点轻蔑,公事公办的语气,“我们只是找人,又不是抢劫。”

    “希望少佐先生不要食言。不过,搜舱我要跟着,确保我的旅客的私人财产的安全。”

    汤川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,“可以。”

    南舟跟着汤川和他的部下一间一间查过去,先从三等舱查起。她想,时间拖得应该足够久了,她这样大呼小叫的,何家钺比寻常人都警觉,这时候应该是能找到地方躲起来——但愿。

    所有的舱室都查完了,直到最后一间,也就是她的休息室。士兵的手放在手把上,转了一下,门是反锁的。汤川皱起了眉,南舟的心要跳出来了。反锁的,说明里面有人。难道何家钺还没走?会不会是睡得太沉没听见外面的动静?

    她想尽量让自己不要慌张,但不慌是不可能的,她脸上一点点的变化都逃不过汤川的眼睛。

    “这是什么房间?”

    南舟嗓子酸疼,说出的话都变了音,“是我的私人休息室。”听着就可疑。

    “打开。”

    “对不起,是我的私人休息室。我刚才正在整理生意上的材料,不能让别人看到,是商业机密。”

    “商业机密?”汤川很有意味地笑了一下,却是后退了两步。跟在身边的人会意,抬脚一踹,踹开了门。南舟的心跟着这声巨响差点跳出喉咙。

    里面人影一晃,那些东洋士兵也快速架了枪推开了保险。南舟想也没想,往门前一挡,“不要开枪!”

    汤川看清了里面的人,眉头动了动,最后竟然收了枪,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南舟狐疑地转过头,这一看顿时羞红了脸。原来裴仲桁正半裸着,身下潦草缠了一块白色浴巾,显然是刚刚抓过来的遮羞布。地板上凌乱地躺着几件衣服,他的全部衣服,里面若隐若现缠着粉色蕾丝胸衣。南舟“啊”的惊呼了一声,掩住了唇。

    “竟然是裴君?”汤川一抬手叫人后退,正要说话,南舟却是一跺脚,然后猛地把门带上。气咻咻地瞪着汤川,“少佐先生看清楚了吧!”

    汤川又仔细分辨了她脸上的神色,羞愤的样子不像是假的。在中国,未嫁的女人同男人亲热,确实不大想被人知道。汤川忽然又想起来,这张脸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的。但他的思绪被来复命的手下打断了,说是找遍了,没有受枪伤的。汤川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南舟,然后挥手示意撤退。

    甲板上的乘客怨声载道,这么冷的天,甲板上风又大,一时群情激愤,闹哄哄的快要压不住。服务员们只能不断地劝慰着客人。终于汤川发了话,乘客们这才得以可以回舱房。

    南舟因为紧张冒了些虚汗,再吹了冷风,危险一除,这会儿头疼欲裂。她实在扛不住了,全委托给大副做善后。她步履轻浮脑子昏晕地往休息室去,却还是感觉到身后似乎有人跟着。她的心又提了起来。

    休息室的门已经被踢坏了,一推就推开。裴仲桁此时衬衫已经套在了身上,只是还没来得及扣好扣子,袒胸露怀的。

    “九……”

    他刚要说话,南舟一下就扑进他怀里。他整个人顿时僵住了。她胳膊挂住他脖子,拉低了他的头,在他耳边耳语,“外头还有人,别乱说话。”

    裴仲桁哪里还说得出话?她身上带着寒气,猛然靠过来浑身一个激灵,接着却是感到腮边耳廓火烧火燎起来。

    南舟力不从心,说出的话也有气无力。声音太低,气息的低语,撩人的声气。

    裴仲桁小心翼翼地抬了下眼皮,门口似乎是有人影。他感到怀里的人摇摇欲坠,配合地扶住她的腰。她身上的毯子松开,滑落下去,里面不过一条呢子套裙。

    出了汗,粘腻拘束的难受,南舟便下意识地去解扣子。可手上没什么力气,她头昏眼花腿软,软软地靠在他身上。他身体的僵硬被心底冒出来的火苗融化了,掌心也滚烫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他忧心地问。

    南舟脑子里乱纷纷的,有很多话想问他,也有很多话要跟他说。可实在没力气,感觉身体的力气在一点一点被抽走。她的头抵在他胸前,鼻端是清蕴的气味,很干净,又叫人心安,就想这样睡过去。

    裴仲桁感到心口被烙铁烙了一个印,里头有不安于室的躁动想要顺水推舟,可内心的骄傲又唾弃寻常男人的趁虚而入。她的脸贴着的地方烫得不像话,但肯定和他的烫不一样。

    呢子外套也脱掉了,是件雪白的提花真丝衬衫,贴着他的身体。他身体的血液奔流起来,直往一个地方涌。

    裴仲桁垂了头到她脸边,外人望过去,像是一对交颈厮磨的男女,落到舱壁的影子也那样缠绵悱恻。他的下颌先触到她的脸,果然烫得惊人。他又急切了问了一句,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南舟无力地摇摇头,已经烧得晕头转向了。他脸上凉,冰得她舒服的叹息一声。“头疼。”然后整个人歪倒在他身上。

    裴仲桁终于明白过来,她这是病了。打横一抱放到床上,再摸她额头,竟然烧得这样厉害。

    他想起身去给她弄块湿毛巾来,可她仅有的意识还惦记着外头。她拉住了他的衣襟,“别走……”期期艾艾的。

    这一拉,裴仲桁差点压在她身上,刚扣好的两粒扣子又扯散了。他撑住在她上方,挪不动腿。手背在她额上再探了探,“你这样不行,烧得太厉害了。”

    他的手凉沁沁得舒服,南舟闭着眼往他手下缩了缩,迷迷糊糊得,“没关系,睡一觉就好。好困,想睡觉。”像是怕人走,抬手去摸,摸到了他胸前。确定了人在,嘴角微微翘了翘,头一歪,人就睡过去了。

    胸口被人放了把火,点火的人跑了,留着他兀自煎熬起来,再静不了了。

    嗓子干得难受,他干咽了两下,却是越来越干。起身想去灌口水,但南舟人虽睡过去了,手还紧紧拉住他的衬衫。他没办法,只好脱了衣服,裸着身子去盥洗室先用冷水洗了下脸,总算冷静下来。然后又打湿了条毛巾覆在她额上。

    外面似乎是没人了。他捡了地上的外套随意套在身上,出去找了热水和退烧药。他在她身旁守了一会儿,不停地给她换毛巾。

    先前汽笛一响他便醒了,从走廊的窗户看见汤川带着军队上来,他就隐隐猜出是什么事情。南舟这两日在船上四处“飘荡”,连衣服都没换过,累了就找个地方打个盹儿,他就觉出反常来。叫万林暗地里一打听,才知道她休息室里住了三个半夜上船的。两个人中途下了船,还有一个在船上。汤川一上船,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来她的休息间,果然是看到个受伤的男人。这男人他见过相片,又是何家钺。

    南舟一直不见醒,双唇是可见的干裂了。裴仲桁拍拍她,“南舟,起来喝点水。”

    南舟半晌才哼了一声,并没醒过来。发烧的人最怕脱水,他把她扶起来,叫她半靠在自己身上。药片溶解在水里,杯子放到她唇瓣里,她双唇只是微微动了动,灌进去的水一下就从唇边流出来。根本喂不进去。

    她安静地靠在他肩头,他只要一低头就能吻到她的唇。他的脸颊贴着她的额头,太烫,烫得生不出一丝绮念。只有一个念头,想让她马上好起来,活蹦乱跳地站到他面前。

    他看着她娇柔的面庞,很难把她同刚才那个与人对峙时的九姑娘联系在一起。她小小的一只,面对着狼环虎伺,亮烈难犯。他忽然觉得对她又有了更深的感情。是小时候坐在豪华马车里高高在上的仙女,不可侵犯,不可企及,不能染指。又拼命地想要靠近。

    有些感情一旦形成,就很难改变。就好像裴益一身功夫,每次挨揍的时候,不是没法反抗。只是是因为从心理上畏惧、敬爱他这个哥哥,所以不去反抗,自然而然地是一味承受的姿态。也像她于他,是想要拥有,又不敢触碰,想要摧毁又下不定决心。他的一身骄傲背后是深深的自卑,在她面前无所遁形。他是个乞丐,小时候受她一饭之恩,便永远是个乞丐的模样。可再叫他乞求吗,他做不到。也许这就是上天注定的孽缘,小四折在了南漪的手里,他是不是注定要折在她的手里?他不知道,所以且进且退,犹豫不定。

    这样下去不行。

    裴仲桁含了一口药水,苦的。贴近她的唇,撬开她的唇瓣,把嘴里的水慢慢送进去。他是不带情欲地在做这件事。药水苦,她有些抗拒。他不松口,强迫她咽下去。一口,两口,三口……最后去了味觉,生出了另一种滋味。

    身体缺水,便有了求生的本能。从开始不情不愿地抗拒,到后来渐渐开始主动咽下。见她能咽下去水了,他心头也宽了些。最后一点了,他又噙了一口,刚渡过去,她忽然开始吮吸起来。

    她在吮吸他唇上的湿润。他如电击,一不小心药水流了出来。她仍旧闭着眼,仰着头在寻觅解渴的水源。舌尖碰到了一起,那里不是苦涩的药水而是甘露。她舔舐着,纠缠住,得到了更多的津液。

    她的手落在他胸前,如同有人掐在他心尖的肉上。胸腔内有急管繁弦嘈嘈切切,脑子里闪过“相濡以沫”这个词。然后清明的目光,有了沉沦的色彩。好不容易浇灭的火,又燎了原。

    他不是佛,再孤高,亦有一颗七情六欲的凡心。凡心一动,便如石破天惊,满心不得纾解的欲望,只剩舌尖的纠缠。原来一个人的舌是那样细腻,那样软,还有药水的苦味都掩盖不住的甘甜。怎么样都不够,还想要更多。

    他大概是魔怔了。试过去找别的女人,可别说压在身下,就是还没碰到,他就浑身不适觉得恶心。可身下人若换成了她,便是想一下都有压抑不住的燥热。他似乎是懂得了,为什么裴益后来也不再找其他的女人了。情爱这东西太魔性,一旦心里有了个人,旁人就再也近不了身。

    很多东西不知道也不会觉得遗憾,可是碰过了再想丢开,就太难了。不能宣之于口的爱慕,有些话,说出来就没有转圜之地。越压抑,越诱惑。若不用语言,就能这样无休无止的缠绵到永远。

    陌生又带着诱惑,他向他唾弃的一切放弃了自尊,甘愿沉沦在这欲望里,不复醒来。不用怎样的学习,本能地知道如何回应。时光在这一刻骤然停住。

    她几乎喘息不住,大口大口地呼吸,喘息愈重,变成了吟哦。那么低的一声,在耳朵里催生出的情欲,几乎叫他失控。他不要做什么劳什子的柳下惠,也不做什么伪君子。他就是一个男人,动了欲的男人,没有理智的男人,想要这个女人。想要与她耳鬓厮磨,想要与她引颈交欢,想要贴近她的心。

    她于他身下,纤长的脖子因为难耐而向后仰着,他一路轻吻下去,吻得缠绵。她身体的香气随着每一次深重的呼吸都灌满胸中。他怕也发了烧,汗津津的两具身体,粘腻腻地贴在一起。她仿佛也动了情,柔软在他的轻抚中,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脊背。

    他眼里有赤裸裸的痴迷,是坠入地狱的修罗,抱定了“天与弗取,反受其咎。时至不行,反受其殃。”的决绝。红了眼的猛兽,想要撕咬,却又舍不得一口吞下去。无尽的煎熬。

    娇嫩的身体敏感的不像话,她受不住这样的刺激,颤着声音求饶,“小白,我怕……”

    他如同被人兜头浇了淬冰的冷水,整个人都冻住了。身下人衣衫凌乱,长发铺散了一床,胸间的红痣艳得刺目,随着胸口上下起伏着在勾魂夺魄。

    难道他要的就是这些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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