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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 青山曾有几人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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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爷看你要什么理由,想你就来了呗。得啦,那几个泼妇爷给你教训了。你也别气啦,气坏了不值当,啊。瞧你这都瘦脱形了,本来就没几两肉,抱着膈骨头。”

    南漪羞愤难当,把脸偏到一边去,“你走,我不想见你!”

    裴益才懒得管她什么态度,伸手把她下巴捏起来端详她的脸,她脸上的肿还没消尽。他满不在乎道:“好好好,不见就不见吧,我给你脸上涂好药再走。这药是我从我哥御用老太医那里讨了好久才讨出来的,消肿最快,还能养肤呢。”他得意洋洋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瓷盒来。打开盒子,手指挖了一大坨药膏,不由分说就往她脸上招呼。

    南漪退无可退,“我有镜子,我可以自己……”

    话没说完,裴益长腿一扫,把桌子上的镜子踢到了地上,碎成了渣。然后他继续嬉皮笑脸地揉她的脸,“你就偷着乐吧,爷什么时候伺候过女人?全天下你十一姑娘是头一份儿!”

    南漪气得胸口发疼,只能狠狠地瞪着他。

    半瓶药都招呼到她脸上了,他才放开人。临了,还在她脸上摸了一把,“瞧,摸了药脸就更滑了……你也就跟我凶,爷不跟你一般见识。爷让着你,成吧?”

    南漪恨自己为什么总是落到被人轻薄的境地,眸子里蕴满了泪,抬眼看他。然后唇角牵了一个笑,却笑的凄楚。

    “是,我果然是个人尽可夫的娼妇,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半夜摸进我的屋。”她忽然抬起手开始解寝衣的扣子。一排扣子一粒一粒地解开了,然后一扯,把衣服扯掉。“不能叫四爷白出力气不是,你来不就为了这个的吗?”然后她往床上一趟,“那请四爷快点办事,我还要休息。”

    裴益实在不喜欢她这个样子,总觉得她今天太反常。但他确实是很想她,于是在她床边坐下,笑嘻嘻道:“爷虽然想办事,也不急这一宿。你手伤了,好好养着,想办事有的是机会。”

    南漪却拥着被子坐起了身,要笑不笑得盯着他的眼睛,“四爷现在做正人君子,不觉得太晚了吗?反正我这样的残花败柳,多一次不多,少一次不少……”

    裴益被她那自轻自贱的鬼样子惹恼了,俯身就咬住她的唇,不让她再说些作践自己的话。他心里特别疼,想好好对她。本来只想去堵她的嘴,但吻着吻着动了情。南漪发现的时候下意识地反应还是去推他,但箭在弦线上哪里再忍得住?裴益抱住她,可怜巴巴的不住地吻她,“十一,你真是要了爷的命了!爷多长时间没碰过女人了……”

    南漪心里对自己失望透顶,她和娼妇有什么区别?她心痛到极致,没了推搡的力气,人也软了。衣衫都褪了去,裴益遂了心意,软着声音哄她,“乖,别哭了,以后爷就对你一个人好,好不好?”人人都惧他性格暴戾,其实他愿意的时候,又十分肯不要脸面伏低做小的撒娇,那一张惑人的脸叫人恨不下去。

    南漪闭着眼睛不说话。到后来也分不清是什么感觉,心里觉得很耻辱,可身体却像是空的一样,等着什么来填满。她下意识搂住了他的脖子,紧闭的双唇里不经意流出的声音也变了。他觉察出她的回应,越发生猛起来。怀里的人像被妖精附了身,再不是从前的榆木疙瘩一样,而是主动起来,他一下就把持不住了。

    裴益要不是顾念着她手上的伤,怕是要再折腾下去。他从来没感觉这样好过,小小的一个人安静地躺在他怀里。心里的满足简直无法言说,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,把她娶回家,明天就抬轿子来!

    但南漪却是被人抽了魂一样,神色木木的。他一抹,原来又流了眼泪。裴益以为她还念着那个男人,便是说:“十一,从前的事情都过去了。我这人也不是那么差,是吧?你跟着人家有老婆的老男人有什么意思?跟着我算了!好歹是爷的大老婆。”

    他从小混到大,男女的事情在他眼里从来都是和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,更没有什么贞操的观念。所以听说她为了南舟去跟别的男人睡觉,突然特别心疼她,心里也不见得怎样生气。

    南漪无力地靠他怀里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裴益以为女孩子不说话就是同意了,他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,一日都等不及了。

    “十一,我明天就叫媒婆来提亲好吧?保证叫你嫁的风光。以后谁再难为你,我撕烂她的嘴!你也别说咱们两家的仇什么的,仇是有的,但也不耽误我娶你。”

    南漪静默了很久,忽然开了口,裴益开始都没听明白。

    “我是南家的庶女。母亲懦弱,不敢在爹面前争取送我去新学堂,但我是也跟着兄弟姐妹们念了私塾的。三岁开蒙学千字文,然后学女戒,孝经,再是四书五经。琴棋书画不敢说精通,总还勉强算得上知晓。”

    裴益笑嘻嘻的,“我们家小十一真厉害!我最头疼读书了,大字不识几个。”

    南漪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他,“四爷,你还是不懂吗?”

    “懂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们根本不是一种人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不是一种人了?还不是两只眼睛一个嘴,两条胳膊两条腿?跟了我以后,你跟那老男人断了,不给我带绿帽子就成。就跟我一个好,给我生孩子。往后呢,我在外头挣钱,你在家里吃香的喝辣的,好好当你的少奶奶,爱干嘛干嘛。我也不招女人了,你要是不喜欢,以前的丫头都打发走,不就成了?”

    南漪轻轻笑了笑,笑容里带着轻讽,“想让我嫁给你?——你现在把我的名字写出来,明天就可以拿轿子来抬我。”

    裴益终于听明白了。他霍地坐起身,“原来你看不起我?”

    南漪无所谓的笑了笑,“四爷,我这样的人,怎么可能嫁给一个不识字的人呢?”

    裴益从小混江湖,什么样的伤没受过,都不觉得怎样的疼。但这回不一样,他感觉心裂开了,又疼又堵。明明是该火冒三丈掐住这女人的脖子,但却什么都做不了,心疼得他喘不过气。

    他翻身下床,“好,我配不上你金枝玉叶的大小姐。我裴四放下话,以后不会再缠着你了!”

    他穿好衣服,连身子都没转过去。嗓子里像堵了一堆滚烫的沙子,说出的话都沙哑的。“我们也算是夫妻一场,我就祝你嫁个好人家吧。要是……要是谁欺负你了,你来找我,我也不会不管你。谁叫你是我孩子的娘呢。”

    他感觉嗓子哽得不行,这些话说出来已经费尽了力气。眼睛潮了,他快速抹了一下眼角,不知道自己怎么能没出息成这样。只是心里太难受了,同小时候爹死、姐姐死的那种难受不一样,但却是一样的灭顶的难受。

    人就这样走了。如果不是身上还残留着他的气息,南漪会以为从来没有人来过。大概是不会再来了吧,她终于摆脱了他吗?可又有什么用呢,她的人生已经槽糕到这个地步了。心痛铺天盖地地涌出来,她想放声大哭,却怕被人听见,只能拿被子蒙住头无声地哭了起来。

    天蒙蒙亮了,阿胜早起准备去买菜,推开门就见南漪已经在院子里把家里人的衣服都洗干净了。

    “十一姑娘,怎么这么早?”

    她“嗯”了一声,“你去买菜吗?”

    “是啊。”

    南漪走到阿胜面前把篮子拿下来,“今天我去吧。”

    阿胜怕她出去受人指点,忙说:“我跟你一起吧。”

    “不用了,又没多远。”说着南漪挎着篮子出门了。

    她一走出门就感觉到路人都在盯着她窃窃私语。她咬着唇,挺直了背,强迫自己装作没看见、没听见。买完了蔬菜,来到了肉铺,卖肉的笑着说:“十一姑娘怎么自己来买肉啊?这块五花肉好,送给你了。”那人笑得轻浮。南漪脸一红,连肉都不要了,落荒而逃。

    她挎着篮子,避着人走。她挣扎了一夜,以为可以努力不去在意旁人怎么说。但是不行,她根本做不到。她脆弱的神经根本再经不起任何一个轻蔑的眼神。嘴唇快要咬烂了,失魂落魄地机械地往前走,仿佛可以走到生命的尽头。

    魏子良开着车在她身后跟了许久,不无担心道:“南小姐这是往哪里去啊?没记错的话,前面是荒废的东湖草场吧?”

    后座的人沉默不语。魏子良看南漪的样子不大对,还是自作主张下了车。他也不敢贸然冲出去,缓缓地跟了几步,方才寻个轻松的语气:“南小姐,真是巧了!这么早去哪里?咦,这不是你回家的方向吧?瞧着天色不大好,要不我送你回家吧?”

    南漪闻声停下脚步,看见眼前的人如同见了鬼。又像嗅到猎狗失措的小鹿,一双美目里尽是惶恐,“不用!”说完匆匆就要离开。

    魏子良从来没遇到这样的场面,这样娇楚的女孩子防狼一样看着他,让他真错以为自己是个欺男霸女的流氓。

    昨天官邸里的心腹打电话跟他汇报事情,末了才说起茜红当街打了南漪。魏子良惊得合不拢嘴,不晓得这事情怎么叫少夫人知道的。他犹豫了半天不知道要不要告诉江启云,因为江启云前阵子明确表示了不许再提这个女人了。可魏子良想了想,还是小心翼翼地状做无意地提了提。江启云脸上顿时乌云密布,闻讯立刻赶了回来。魏子良心有余悸,江启云何曾对哪个女人上心成这样?这还是丢不下啊,万一他没汇报,往后江启云翻起旧账来,他头一个吃不了兜着走。

    “南小姐留步,我们大少有话跟你说。”魏子良尽量放轻了声音。

    但他这样一说,南漪的脚步更快,“我没话跟他说!”

    魏子良想拉又不敢碰她,只好张开胳膊拦住她去路。“南小姐,别叫我们难做好不好?”

    南漪的眼泪涌上来,猛地把菜篮子扔到他身上。“是谁在难为谁?我们早就两不相欠了!我还不够惨吗?是不是要逼死我你们才肯罢手?好!”她忽然冲上去,从他腰上拔了枪,对准他,“你们放过我好不好?”

    她脸上布满了泪痕,看得人心碎。魏子良吓白了脸,慌得哄她,“南小姐小心枪走火啊,赶紧放下来!好、好,你要回家就回家,我绝对不拦着你!”

    南漪的脸上浮起悲戚的笑意,“回家?我还有脸回家么?”然后毫无征兆地突然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头,闭上了眼,猛扣扳机。南漪并不知道如何去开枪,只是凭着本能一下又一下地扣扳机,那决绝的神色凄艳绝伦。

    但她食指扣了几下都没有扣动,手腕却被人抓住了。她猛地睁开眼睛,江启云满面阴云,眸子里全是碎冰。当他看到手里纤弱的手腕上缠着一圈白布的时候,他的眸子变得更冷了,“你的手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她是宁可死也不要跟自己,还是那日茜红当街侮辱叫她活不下去了?是的,但凡有点气性儿的女孩子,没人受得了这样的侮辱。可这样的侮辱,是他带给她的。

    他是个薄情的人,从来没不知道,心真的会为另一个人这样疼的。

    “不要你管!”她不想见这个人,发了疯一样想把手从他手里抽走。两个人就这样纠缠在一起。

    忽然,枪响了!

    所有的人都呆住了。温热的液体流到了她的手上,叫她冰冷的手有了一丝暖意。她看着眼前的人因为忍痛而额角爆出了青筋。“你、你……”她慌得去看他的伤,在手臂上。

    周围的人都围上来,江启云扬了扬手制止了。

    他伸手抹了抹她的眼泪,“算命的说我今年有一场桃花劫,真是没算错。”然后他忽然微微笑了起来,“别说我们两清了,现在你欠了我的。”

    少帅中枪,这事情传出去太大,所以不能去医院。所幸伤处不在要害,江启云也满不在乎,只叫人回了别院。南漪吓坏了,但职业使然还是用力压住他的伤口,怕他失血过多。到了别院,医生也不让请,江启云拿了刀和镊子给她,“你给我取子弹。要是生我的气,就下手狠点,不要心疼我。”

    南漪哭着给他取了子弹,又缝了针。他疼得满头大汗,嘴角却噙着轻笑,最后把她的头压进自己的怀里,“原来你这样恨我……你真是一点都不心疼我?”

    南漪不敢挣扎,怕伤了他。

    “以后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,我保证。”

    南漪的手撑在他胸前,是抗拒的姿态。他沉下声音,“我能放你姐姐出去,也能再把她抓回来。”

    南漪不可置信地抬眸看他,眼睛里已经没有愤怒只剩悲伤了。

    江启云长长叹了口气,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细语,却是带着祈求,“我吓唬你的……你不要回去了,做我的私人看护,好不好?”

    南漪的脸贴着他制服上冷硬的铜扣,却是满心的绝望。逃不了的,永远都逃不开这个人的手掌。或许,这就是她的命运?

    “我答应你。也请你答应我,如果有一天你腻烦我了,请放我走。”

    听到她的妥协,他如获至宝地把她横抱了起来,完全忘记了胳膊上的伤。

    她静静的,拿着书坐在长椅里,就是一副传世的名画。躺在床上,有不自知的百媚千娇。她不闹,顺从听话,也不摆脸子给人看,仿佛是善解人意的解语花。可他就是知道,她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,无论如何都得不到她的心。他不过是占有了她的身体,她的心从来都不属于任何人。她太笃定自己的结局,色衰爱弛,所以对谁都不动心。

    江启云从来没有这样的挫败感,可越挫越勇,魔怔了一样。他没料到有朝一日也会做这样卑鄙的事情,拿权势去欺负一个女孩子。但他放不开手了。

    南漪消失了一日,家里的人都急疯了,找了一整日也不见人。阿胜懊恼早上没烂住她,十姨太哭晕在房里。南舟也去了警察署报了案,但办案员也只是敷衍地叫她们回家等。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,等到众人垂头丧气地一个接一个回到家,才发现南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,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。

    问她去了哪里,她只说早上听了几句闲话心里不舒坦,找了个地方坐了一日,并没有怎样,叫大家担心了。

    人回来就好,众人也不敢多加指责。第二日吃完了早饭,南漪忽然低声道:“昨日碰到一位从前的同事,介绍了一户人家做看护,在婺州……我想出去做事。”

    十姨娘纵是万般不舍,也觉得这样到外地避避风头也对。

    南漪草草收拾了些衣物,唯独舍不下南舟。但她知道,南舟若知道她去给人做情妇,大约会对她伤心失望透顶。等江启云厌烦了自己,就会放自己走的,她想应该不会太久,她就能回到姐姐和母亲身旁的。到了下午,南漪就被一辆车接走了。

    南舟忙完了搬家事宜,转眼到了交船的日子。先递交了注册材料到交通部,南舟便同阿胜去了建州的船厂去接船。都以为南舟会用船做货运,没料到她的江南号做的却是客货两用船。避开了竞争激烈的海上航段,走内河,上行津门,下行到南岳,走的是偏线长途。因为途中一个险滩,很多船都避开绕道而行。但这条船是南舟特别设计的,她计算过,这条船只要驾驶得当,安全不成问题。因此她这一条航线虽然航线长,速度却更快。

    接到了船便是去交通部核准注册船只,然后方才能去海关领取船牌。材料递上去了许久,可仍旧不见船牌批下来。南舟等得不耐,又携上材料再去了一趟海关海政局。办事员听闻她来问询船牌的事,拿了记录本翻了半天,“你们的船还没审查完,先回家等消息吧。”

    “还没有审查完?理船厅的人半个多月前就去勘量完毕,怎么会到现在还没审查完?是哪里不符合规定,还是我的船有问题,总要给我一个说法。”

    那办事员极其不耐烦,“这我可就不知道了。小姐你没事就别挡着了,没看到后面多少人排队等着办事吗?”

    南舟自然不会接受他这样敷衍了事的态度。“既然你不知道,就叫一个知道人来。”

    南舟身后的一个人悄悄拉了拉她衣角,“姑娘,能不能借一步说话?”

    南舟回身一看,是位五六十岁的生意人模样的老者,便随他到了一边。“先生您有什么指教?”

    老先生摇摇头,“指教不敢当,只是姑娘你别在这里费工夫啦。我只问你,可曾给汪大嘴打点过?”

    “汪大嘴是谁?打点什么?”南舟诧异道。她头一条船所有的手续都是江誉白帮她办理的,到了通平号,船牌到期,呈牌备验也都是职员送到海政局,不过几日牌子便换下来了。她从来不知道要打点什么。

    看她的样子老先生便明了了,低声道:“姑娘,你怕是没有花钱疏通关系吧!汪大嘴是理船厅的厅长……”

    他这样一说,南舟明白了,谢过了老人家,心里却是五味杂陈。这样腐败的制度,无所不在,船上船下,没有一点分别。她的船就停靠在东望码头上,如果不去疏通关系,难道就让它停靠一辈子?南舟握攥了手。

    她又一回到那个办事员处,这一回递过去的材料里夹了两张大钞。那人见她去而复返,本是打算呼和,但一翻开材料看到了钱,立刻换了一副面孔。他趁人不备把钱收了起来,堆了一张笑脸。“小姐,你的船牌真的还没有批下来。”但拿人手短,样子也要做一做。那人挠了挠头,“这样,你稍等一下,我再去给你看看。”说完起身去了其他的办公室。

    过了好半天,他拿着一叠材料回来。坐下翻了翻,越翻眉头拧得越深。翻完了材料,他四下里看了看,压低声音说:“小姐,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?”

    南舟眉头一挑,“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那人指着材料道:“你这船的航线统要共过七个埠头,其他各埠头海政局的的审查都通过了,只有安州这里被卡了。江南号的吃水量超过了安州海政局限定的吃水量,所以禁止开往安州。”其他的话他不好说。虽然索贿这种事情常见,但这个明显就是被什么人卡了。

    南舟的内河航线,出震州第一站就是安州,所以这一段被禁,等于全航段不能航行。“不可能,我制定航段的时候,已经把各埠的水域情况考虑进去了,不可能在这上头出纰漏。”

    那办事员合上材料,“那小姐你再想想办法吧,我也爱莫能助。”

    “那核查员出具的核查报告呢,上面的数据会不会出错?我能申请复查吗?”

    那办事员同情地看了她一眼,“那报告不在了……申请复查?小姐,我若是你,就会去想点其他的法子。”

    南舟走到大厅里,在长椅上坐下,思考问题到底出现在哪里。不,或者说,她要思考,她到底得罪了什么人,是什么人在其中动了手脚?除了裴仲桁,她并没有什么仇人了。但会是裴仲桁做的?她一下就否定了。

    那会是谁呢?她正咬着指甲兀自思考着,忽然看到楼上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。她心头一动,站起身走过去,叫了声“程先生。”

    程晏阳闻声停下脚步,转身就看到了南舟。“是南小姐啊,来办事情?”

    “来申请船牌。”

    程晏阳怔了一下,脸上有点不自在的神情一闪而过。“哦,是吗?结果怎么样?我听说今年审查很严格,不少船都没能如期拿到船牌。”

    “也许不是审查严格,可能是打点的金额抬得更高了也说不定。”南舟语带轻讽。

    程晏阳忙四下看了看,好在周围没什么人。“南小姐的牌照出了什么问题了吗?我有什么能帮得上的地方?”

    “程先生,不知道能不能帮忙约见一下批准船牌的负责人?”

    “你是说,要见理船厅的厅长?”

    南舟点了点头,“对,汪厅长”。

    见面的地点是对方定下的,是一间东洋人的馆子。南舟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十几分钟,她并不是要真的要行贿,而是暗中联络了一个记者。两人约好,那位记者等在旁边的餐室里,南舟则想办法让那人亲口承认索要贿款。等到她发出信号,记者就可以冲进来拍照,拍下他受贿的证据。

    到了时间,那位姓汪的厅长还没有出现。南舟看了看表,有些心急。这时候门拉开了,却是程晏阳。

    “程先生?汪厅长怎么没有来?”

    程晏阳正坐下来,“刚才汪厅长的秘书通知我,厅长临时有事要处理,大约会晚一点。怕南小姐等急了,所以让我先过来。”

    南舟放下心来。程晏阳有些欲言又止,过了半晌才说:“南小姐,申请船牌不是什么大事。其实,大少打个电话就能解决……”

    南舟神色一冷,“什么意思?”原来他们都知道南漪和江启云的事情。难道叫她卖妹妹吗?

    程晏阳被她的冷眼盯得很不自在,脸也涨红了。“我、我,没有什么意思。只不过,我觉得……”他饱受着良心的煎熬。他并不想去害谁,但这是姐姐程燕琳吩咐的,他不得不这样做,怕看姐姐失望的目光。

    “程先生,漪儿是我的妹妹,我不会利用她,更不会再让她受到伤害。”

    程晏阳放在双膝的手攥了起来。是啊,他的姐姐也是全心全意对他好。他怎么能忍心让姐姐失望呢?程晏阳拿定了主意。端起茶壶作势要给南舟倒茶,“这里的茶不错,南小姐尝尝吧。”但一不小心弄倒了杯子,杯子里的茶洒在了南舟的裙子上。他忙道:“对不起、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南舟从手包里拿了帕子低头擦水迹,摇头道:“没事的。”

    程晏阳心跳得极快,双手还有些发抖。趁她不备在水里撒了药,然后又给她倒了一杯。“先喝一口润润嗓子吧。汪厅长应该快到了。”

    南舟喝了半杯茶,不多会儿门又打开了,女招待领着一个中年圆脸谢顶的男人走了进来。程晏阳忙站起身迎了过去,“汪厅长,您来了。”

    汪厅长的目光在南舟脸上溜了一圈,眼神一亮。鼻子里“嗯”了一声,皮笑肉不笑地冲程晏阳点点头。程晏阳又替两人互相介绍了一番,叫来了女招待点好了菜。不一会儿,女招待送了酒过来,程晏阳接过来,又悄悄在酒了下了药。

    清酒不醉人,程晏阳劝着两人喝了酒,便借口有事离开了。南舟也并不想他留下来,毕竟狐狸不会轻易在外人面前露出尾巴来。

    程晏阳离开后进了拐角处的餐室,程氏、梅氏、程燕琳正在吃饭。

    几天前,程燕琳听弟弟说起南舟要约见汪厅长。南舟的牌照本就是她让程晏阳压住不放的,故意给南舟使绊子,不让她好过。她以为南舟会去找江誉白帮忙疏通关系,谁成想南舟会自己不自量力亲自办理。程燕琳怎么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?她听说这个汪厅长贪财好色,心生一计。

    一边让程晏阳约上汪厅长,就说一位女船东想结识他,话里话外暗示他南舟很想巴结他,想要做权色交易。汪厅长此人见惯这种事,只当是另一个投怀送抱谋取好处的女人,便欣然同意。另一边,程燕琳又弄了了药,好叫南舟出丑。她再借口给梅氏散心,邀上程氏一同前往,气定神闲地等着好戏开场。

    等待上菜的期间,南舟同汪厅长闲聊起来,话题自然不离船牌。汪厅长见她相貌出众清丽动人,早就心里发痒。开始还能敷衍着回答问题,后来变索性说些露骨的调戏之语。南舟不料此人不仅贪财还如此好色,不想再浪费时间,便是开门见山问:“船牌批下来,不知道要多少好处费能打通关节?”

    汪厅长不怀好意地笑起来,“南小姐说得什么话,怎么会让你破费?咱们都是按章程办事,只要是符合规定的船只,都能拿到船牌。”说完又是喝了一杯酒。

    汪厅长的回应实在不在南舟预料之内,她按捺住心中焦急,又同他寒暄了一阵。几杯酒下肚,汪厅长只觉得心头急痒难耐,见对面的女孩子一张樱桃般水润的红唇翕动,忍不住想要一亲芳泽。

    “南小姐以后就是汪某人的朋友了,朋友的事就是我自己的事情。”说着伸手去摸南舟的手。南舟触电般抽回了手,“汪厅长,您这是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“哈哈,什么意思?南小姐约我来,不就是这个意思?钱我虽然喜欢,但是更喜欢和南小姐这样年轻漂亮的小姐做朋友。不就是一个船牌吗?你想要,现在就跟我一起去办公室,我立刻就给你批。”他目光在南舟隆起的胸前流连,觉得今日竟然如此迫切,好像一刻也等不得了。

    “呵!汪厅长原来就是这样管理理船厅的!那我倒要问问,寻常人要多少钱您才肯批船牌?”

    隔壁的记者把耳朵紧紧贴着墙壁,正听到关键处,却没了下文,接着就是一阵桌子翻倒的声音。南舟同他有约定的信号,没有信号他不能轻举妄动。他又仔细听了听,却听不见人声了,心里纳闷极了。

    梅氏的心情不好,吃东西也没什么胃口。程燕琳一直说笑话,想要逗她开心。梅氏本不觉得笑话有多可乐,但看婆婆听完后呵呵笑了起来,她也不好总是板着脸,也只能勉强跟着笑笑。程燕琳给晏阳使了眼色,晏阳便说:“大姐,我出去看看今晚是哪位名艺伎在。如果有空,我请她过来给你们表演,叫你们也开开眼界。”

    程晏阳离开餐室,站在走道上装作吸烟。等到走道上无人时,候悄悄拉开了那间餐室的门。里面酒菜洒了一地,矮桌也翻了。而南舟正被汪厅长压住死命地挣扎着,她被捂住了嘴发不出声音。

    程晏阳顿时背生冷汗,内心煎熬,最后还是一咬牙转身离开了。因为心虚、内疚又紧张,步子就有些慌乱,没走几步就撞上了人,他忙说了两句“对不起。”然后就神色慌张地跑开了。

    裴仲桁揉了揉被撞疼的肩膀,蹙着眉头看了看程晏阳的背影。今天汤川约他出来吃饭,他吃到一半胃里不大舒服,刚从盥洗室出来就被人撞了。他从那间餐室前走过去,可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。思忖了片刻,裴仲桁又反身回去。

    刚走到餐室前,餐室的门忽然被拉开了,里面冲出来一个人。裴仲桁一怔,讶然道:“九姑娘?”

    南舟刚才抓到了一片碎瓷片划伤了汪厅长的脸,这才令他松了手。情急之下,她拿桌子砸昏了人,这才得以逃脱。但不知道为什么,双腿发软,浑身使不上力气。

    裴仲桁见她双颊通红,头发凌乱,衣服也破了。再望了一眼餐室里躺着的人,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。心猛然一沉,眼底凉意横生。“发生什么事了?”

    这时候不远处传来几人的笑语声。“大姐、大少奶奶,院子里真的养了两只白鹿呢!我可真是头一回见,听说摸一摸,就会有好运气。你们说我手气旺,就是上回来吃饭摸了几下呢。”

    另一个略有些年纪的声音道:“真的有白色的鹿,我倒要开开眼去。”

    南舟一听这个声音顿时心头一跳,似乎是江誉白的嫡母。她一下抓住裴仲桁,“二爷,帮我个忙!”

    不待她细说,裴仲桁也明白了。他脱下西装往她身上一裹,然后揽着她疾步往前走。但她双腿无力,他几乎是架着她走的。

    几人说笑间已经转过了弯,程燕琳忽然道:“嗳,晏阳,你不是说你们厅长今天也在这里吃饭吗?你怎么不去打个招呼?”

    程晏阳额上已经冒了汗,声音也有些不大自然,但在姐姐目光逼视下也只得说,“哦,好。”他走到餐室前,吸了口气,一边拉开门一边道“汪厅长……”但只看了一眼,他心里一慌,立刻合上了门。

    程燕琳疑惑地望过来,程晏阳道:“汪厅长怕是已经走了。”

    程燕琳还想再说什么,程氏却已经携着梅氏走了过去。梅氏四下看着,抱怨道:“这里怎么弄得这么复杂,到处头一样,我走得晕头转向了。燕姨,往哪边走?”

    同样转晕了的还有裴仲桁,情急之下走错了路,现在到了一个死胡同。而程氏她们人已经到了身后,再转身来不急了。裴仲桁只得将她往墙上一推,把她笼在身下,假装是醉酒后亲热的男女。南舟缩在他坏里,呼吸很重。若没有他托着,几乎要滑倒。

    程氏和梅氏往这里才走了两步忽然见走道尽头一对缠绵男女,都唬了一条,两人忙转了方向。梅氏仿佛想起自己男人在外头大约也这样寻欢作乐,脸上便是一阵恍惚。程氏见儿媳隐隐有了凄苦神色,便是一点愠怒。

    程燕琳才跟上她们,也往裴仲桁那里望了一眼,还没看清楚,却听得程氏十分不悦的声音,“燕琳,以后出门也留心些,别尽头挑这种不三不四的地方,没地坏了自己的名声!不看什么白鹿了,回家吧。”程燕琳见大姐动了气,不敢自解,只得应承。

    待人走了,南舟才松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“怎么回事?”裴仲桁低声问。

    南舟目光有些散漫,声气虚浮,“裴仲桁,我好像杀人了……”他正要细问,不料她身体一倾,倒在了他身上!

    餐厅外头,伺候了程氏、梅氏上了车,程燕琳这才转身低声喝问程晏阳:“你刚才怎么回事?不是说好了吗!”

    程晏阳脸色发白,“南小姐不见了,我,我看见汪厅长倒在榻榻米上,还有血……”

    程燕琳双目一亮,出人命了?那更好。她忙跑到街上的共用电话亭子里,拨了电话到警察局,说是香川餐馆里出了命案。然后姐弟俩一同坐回车里,过了一会儿见到两个警察骑着自行车到了,走进餐馆里和经理交涉。

    “姐姐,咱们快回去吧!”程晏阳求道。

    “怕什么?”程燕琳瞪了他一眼。可没过多久,警察却出来了,嘴里骂骂咧咧,“妈的,谁吃饱了饭没事干报假案!”

    程燕琳同晏阳互看了一眼,她推门下车,又返回餐馆。程晏阳胆小,在她身后追着,低声求她:“姐姐,咱们回去吧!”

    程燕琳却是一直冲到了那间餐室,却发现餐室门大敞着,里面东西齐齐整整,根本不像有人来过。更没有什么死人。程晏阳不可置信道:“不可能,刚才不是这样的,他明明……”

    程燕琳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,然后见迎面走来了个女招待,忙拉住她问这间房的客人去哪里了。女招待道:“客人早就离开了呀。”离开时,程燕琳听见她喃喃自语,“今天怎么这么多怪事?”

    姐弟两人面面相觑,回家的路上百思不得其解。“你真的看清楚了?”程燕琳不放心地问。

    程晏阳点点头,“看得清清楚楚,地上有南小姐的外套,还有血……”

    程燕琳诧异不已,这就怪了。除非有人帮了南舟。算了,就当她运气好,让她逃过一劫。

    程晏阳第二日去上班,特意绕道理船厅,一打听厅长没来上班。他心下狐疑。过了几日还是不见汪厅长身影,却是发现同事们都在传阅报纸。原来有个女船东状告厅长汪国枫受贿贪墨,这事闹得沸沸扬扬。因为影响太坏,上头压不住了,派了专员下来调查此案。但因为汪国枫失踪了,只从他家中挖出了一箱金条,这事最后就以畏罪潜逃定了案。

    程燕琳拿着报纸给程氏读完,笑道:“哎呀大姐,四少这个女朋友可真不得了!竟然敢同官斗。要说这政府里,上上下下,大家还不是心知肚明,几个人手脚干净?南小姐真是年轻人的榜样,敢站出来发声。我看还有消息说,是南小姐施了个美人计……”

    程氏却是冷哼了一声:“这丫头未免太能惹事生非了!”这报纸捕风捉影的,叫人难免会想,她为做事情连大家闺秀脸面都不顾了。程氏心中便是对南舟更加不满。晚饭时便是同老帅挑明了,她不同意南舟再同江誉白交往,也叫老帅不要再邀她过来下棋。

    老帅默默吃着饭,并不回答。过了好半天方才说:“年轻人的事情就不要管这么多了。”

    程氏怎么能不管?事关江家声誉,怎可让个丫头辱了门楣!

    江誉白看了报纸,连夜从婺州赶了回来。南舟一见他还没顾得上说体己的话,他却是急问:“为什么打官司这样大的事情,都不同我商量?”

    南舟只觉这是自己的事情,自己可以解决。那天在裴家醒来后,第一件事就是想着去举报。她也反应过来了,那天她浑身无力,分明就是被人下了药。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都用得出来,可见汪国枫此人不仅贪婪而且卑鄙。

    “因为我不愿随波逐流。你可记得书上的话,中国的年轻人‘能做事的做事,能发声的发声。有一分热,发一分光,就令萤火一般,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,不必等候炬火。’我知周身皆是黑暗,但我也信总有光明。若无火炬,我便点火!你看我举报以后,不是有很多苦主一起联名作证了?”

    江誉白无奈地捏了捏眉心,是的,她说的他都懂,感性上他尊敬她、佩服她,但理性上隐隐仿佛嗅到了危险的气息,生怕她受到伤害。他们总是这样,在某些问题上,总是无法磨合,她太坚持自己原则。但这样的世界,人怎么可以不懂得曲折,识时务、通机变?

    他把她轻轻揽进怀里,“南舟,我真的不想让你这样辛苦。”他想好好保护她,想她平安顺遂,不必经风历雨,不必面对阴谋诡计和无尽的艰险。

    南舟心中暖意涌动,“小白,你不要担心我。我答应你,以后会小心,会好好照顾自己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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